隋机劝退

【仏英】嫉妒 2

弗朗西斯的女孩




        他们走向阿耳戈斯——一家留不住驻唱的英式酒吧,他们消磨夜间光阴的长期根据地。


        亚瑟自动向后错了一步,后来又错开两三步远。他看到弗朗西斯将女孩的手拽到自己的衣兜里暖热,这份特权由弗朗西斯冬天的女伴共同享用。


        女孩略矮,苗条,影子在身后拉出一条笔直的长线,与弗朗西斯的那条平行,与各条高矮胖瘦的线重合。两条线在一盏盏昏黄的灯下一缩一展,他被落远了。


        弗朗西斯停下来等他,他侧着身子将目光送过来,却久违地唤醒了那种熟悉的反胃感,让他将冲动变为现实。


        “对不起,今晚恐怕不能奉陪,我得先回去。”他急匆匆地开口。弗朗西斯和他的女孩点点头,于是他离开了。


        弗朗西斯的女孩。


        内涵与外延都在随意义的演化不断延展,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词语,是目前最令亚瑟着迷的符号之一。其能指是在弗朗西斯怀里腿上唇间心尖上被窝里出现过的所有姑娘,其所指是行云流水的金发过客,在不同剧目里扮演同一个性伴侣的角色。亚瑟作为波诺弗瓦大剧院最忠实的观众,数年或讥或嘲地看他上演一场又一场烂尾的剧。


        它的诞生伴随着反胃感。在煎熬之初,组成这个集合的任何元素都赤裸着,每一张面孔上的每一道媚眼、每一次谄笑都划烂了他的胸口,将独特的形状填在沟壑里。脱离了残酷而漫长的少年时期后,亚瑟起初所受的折磨已自行蜕变为漠然,所有女孩自愿在亚瑟的脑海中融为一个可以被代指的集合体,被归于符号学范畴。


        有一回,在他那段煎熬期的尾声(亚瑟称之为科学实验必经的数据采集期),亚瑟的文学教授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议题:浓缩为二十四小时后的生命将是什么模样。亚瑟第一时间勾勒出了弗朗西斯抽象生命的具象图景: 


        早上七点,他从简妮特上醒来,他走进卫生间,将琳达挤在牙刷上,拿起一条安娜擦干面颊。他打开冰箱,发现了已经发霉的玛丽安和劳拉,于是把她们一同扔进垃圾筐。早餐时他享用涂抹着凯丽的爱玛,最后他走进车库,启动了萝丝,奔向温蒂。 


        正是借此契机,亚瑟一下子逃离了情绪化的毒瘴,他以符号学的视角剥离了无关意象,得以看清弗朗西斯与唐璜本质大不相同。同样是那天,他为“弗朗西斯的女孩”下了第一层定义:一套波诺弗瓦自选的家居日用品。


        于是他又意识到,卡尔维诺的预言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现实:“人被压缩为预订行为的抽象集合体,自我将全部丧失、荡然无存。”这还意味着我们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笑话又一次使人笑不出声:意义被符号淹没了。


        不管怎么说,一旦试图为这种行为进行归因,亚瑟仍会向着不可知论的方向发展:弗朗西斯对性伴侣的更换与选择倚仗的,是一种统筹其人格的基础天赋——思维从不瞻前顾后地挑选偏爱对象。由此,已知和未知被划出清晰范畴,时段与时段的界限得以明确。这是在内涵趋于模糊的艺术史学研究中应具备的杰出品质,也是弗朗西斯性伴侣更换游戏的枢纽机制——他的事业和情感无可避免地被这一基础天赋锁合,并分别受其恩泽。由此带来的效果是:戏作在前台天雷地火地上演,但收集却在幕后井井有条地推进。


        一个乐章结束,另一个乐章立即开始,杰出的艺术史学生和情场老手波诺弗瓦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将交响曲指挥下去,第五、六、七……永无止境。他忘我地背对着观众席,自以为带来了一场洗涤灵魂的听觉盛宴,而他唯一的听众厌倦地闭着眼,两耳轰鸣。只有主题乐段反复着、变奏着、从女高音部飘着、从男低音部潜着——不断地灌进他的耳朵里,直到他再也抑制不住强烈的反胃感。


        亚瑟扶着一盏路灯吐了出来,口腔中的酸水滤去后,还残存着一点柠檬的香。


        这件事过去三个星期后,亚瑟收到了弗朗西斯的短信。


        “亚瑟,你能想象吗,我确信我将拥有一桩庄严的情感。”


        “是吗,现在换谁来扮演你生命中的维纳斯?”他写道。又一个女孩的形象被抹煞了,那个穿白色毛衣的女孩,实际上他的确再也没有见过她。


        弗朗西斯没有再将解释局限在聊天框里,他打了电话过来。


        “她不是维纳斯,她叫艾米丽。”他说,“到阿耳戈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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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神,日夜不休不眠。酒吧这样起名字可能是表示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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